十年后。
因為疫情封關,我和k有一年半沒見玉明了。最近終于重開邊境,我們能夠坐飛機到他所在的國家,又轉機到他所在的小城市。他在電話里懶懶的:“我烤肉呢,就不出來了,還記得路吧?”
十年前,我們輾轉到歐洲,相當費了一番功夫,才找到工作機會。在歐洲安定下來不久,我和k就和平分開,斷聯了三年。只是我仍有他的銀行卡賬戶,每隔一段時間,我會將工資存一部分給k。
那時候我很倔,一定要逼自己分清愛和感激的區別,以至于我不愿面對k,不愿面對自己。午夜夢回的時候,我會想起和他在北京相處的一年半,想起我們血腥青春里的那一場大火。
2016年年底,我的居留有了眉目,于是和媽媽在香港見了一面,問她要不要考慮用特殊的渠道來歐洲投奔我。她只說弟弟還要念大學,希望我在外面能平安健康——她罕見地袒露自己的內心:1989年她在北外未完的夢,她希望我幫她做下去。
接著,我動身去找了玉明,聽說他開了一間中餐館,我想去見見他。
那天正下雪,我剛進門,就看見k坐在吧臺上和他一起喝啤酒。有別于我的緊張激動,k很自然地問我的近況,我還沒答話,玉明就倒了滿滿一杯啤酒給我,請我坐下。
k沒什么變化,穿衣打扮都還是那種休閑日系風格,他在一間本地學校教中文,偶爾代音樂課。我問他,你還搞翻唱嗎?他擺擺手,不敢露臉,聲音也不方便,不做了。
我說我在旅行社當導游,正在重新讀兼讀本科,想以后去圖書館工作。我問他你身體怎么樣,爺爺奶奶好不好?他說最近他們才來歐洲看他,至于腿,他從椅子上下來,走了幾圈給我看,如果不細心觀察,和正常人沒什么區別。
那晚,我們三人從吧臺聊到沙發,一直聊,聊到第二天天剛亮,雪光從窗子里透出來,我和k靠在一起睡著了。醒來之后,我們相視一笑,我說我還愛你,我們要不要重溫京華舊夢。他臉蹭地紅了,把我抱起來轉了一圈,語無倫次給他奶奶打電話。
從機場出來,轉巴士,到站后還要再走兩公里。等我們頂著大太陽,走到飯店門口時,已經汗流浹背。玉明來開門,請我們坐下,給我們現做蘇打水。我盯著他的臉恍惚了一下——其實我記憶中他一直是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新華社記者,只是他為躲通緝,現在整了容,面相和氣質都不太一樣了。
燒烤店吧臺上擺著一張有些褪色的合影,是他和k小時候在蒙東的公園,和他們的父親一起拍的。
歡天喜地的交談中,玉明說,先前過年的時候,大學同學聯系過他一次,說前段時間在紐約碰見了他前女友,趙新楊的妹妹趙曉荷,她在美國讀完了博士,拿到了一間州立大學東亞研究的tenuretrack。我說,她爹都落馬了,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。
玉明垂下眼睛:“趙曉荷不算很壞的人,這樣她也算得解脫——也算得解脫了。”
“不聊那些了。”k擺擺手,岔開話題,“阿哥,我們要不要去塞爾維亞自駕?你還有沒有其他人選?”
“哪有其他?你們生一個就有了。”他打了個哈欠。
吃了兩根肉串,拿餐巾紙的時候,我發現餐館的墻壁上,掛了兩幅嶄新的中國地圖,一幅是中國地形圖,一幅是中國政區圖。一大口蘇打水下肚,我笑著打趣玉明:“怎么想到掛中國地圖了?”
彌漫著烤羊肉香氣的店里,三十六歲,眼角已經有些皺紋的華人老板回答我:“離開得越久,倒是有點想她了。掛著也能當個裝飾。”
“可惜我們再不能回去了。”k和我肩碰肩,多少有點悵然,“這一生注定是要流亡。”
“別那么悲觀!”老板說,“時間還長,不怕沒什么時間回去。”他一邊烤肉,一邊唱起歌來:“美麗的草原,我的家。風吹綠草遍地花……彩蝶紛飛,百鳥唱,一灣碧水映晚霞……”
我的視線又落到他臺面上裱起來的一張小相框上,那一封繁體字書信的節選,我捧過來,一字一字閱讀:
阿濤,我想,我們還年輕。我將一直等待,等她的光輝驅散陰翳,等她來自土地的力量顛覆壓迫,等那輪東方的太陽,重新溫暖,照耀我,等新生的我擁抱新生的她,等我再次深情地無牽無掛地呼喚她一聲母親。
——成
全文完,2025年作于浮城